在北方的這座城市,在一條老街的街腳,有一間俄式小房子,他從前是美觀的,但是現(xiàn)在它像人一樣老了。 小房子門口有一棵數(shù),樹已經(jīng)死了多年了,像一只長長的手臂從地底下伸出來,張著短而粗的“五指”。其中一“指”上,掛著一串亮锃锃的鐵皮葫蘆。風吹即動,發(fā)出悅耳的響聲。
- I2 D& D6 Q& \4 L7 H, j 那小房子是一間黑白鐵匠鋪。7 f3 r2 w8 t3 V3 O5 k; X5 _
那一串亮锃锃的鐵皮葫蘆是它的標志,也是鐵匠手藝的廣告。
2 K% `" b5 { k$ K2 t$ c! K 鐵匠年近五十了,卻并不守窮人命。他仍有一個熱切的、可以理解的愿望——在那條老街被推平之前,能湊足一筆錢,在別的街上租一間面積稍微大一點的房子,繼續(xù)以鐵匠手藝養(yǎng)家糊口,度日維生。
" j8 K7 G9 g2 G$ a( f0 } 他卻至今還積蓄。要想在這座城市里租一間門面房,手中沒幾萬元根本別做打算……0 F2 E5 O: u4 A( u, [, Q' x
某日,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者出現(xiàn)在他的鐵匠鋪門前。
6 M8 z! ?7 V4 U “老人家,您做什么?”
8 G& c3 L! z7 ]) ^- O “桶”/ L7 D3 O1 F9 x5 Z4 N* m. V2 ^' n- p
老者西裝革履,頭發(fā)銀白,氣質(zhì)儒雅。- _, h& s$ ?" l" K! V2 Z; B9 _
“多大的呢?”( O/ M) y8 m' w1 ~ i' p
老者默默地用手比量出了他所要的規(guī)格。, U2 W( c2 \1 S: H Q
望著老者離去的背影,鐵匠困惑的想——他要我為他做一只白鐵皮桶干什么用呢?他望見老者在街盡頭上了一輛分明是等在那兒的黑色轎車……
. h0 H3 Q( K$ h 幾天后老者又來了。" {2 B1 A, n( U: ]4 e( D; \
鐵匠指著已做好的桶讓老者看。
4 l. y* q+ @* q7 D3 P" v4 {% ^7 P/ L! h 不料老者說:“小了?!?font class="jammer">/ K+ B2 Q5 c3 C N0 u4 o' R
“小了?”鐵匠頓時一急。他強調(diào),自己是按老者當時雙手比量出的大小做的。
: u1 c3 G$ O& J. b+ ], [" P “反正是小了?!崩险叩碾p手比量在桶的外周說:“我要的是這么大的?!?br />
) ~, C' @" p8 _1 b2 m5 F “可……”* ^# Q% J O! w& D0 s! o
“別急,你用的鐵皮,費得工時,我一并付給你錢就是了?!?font class="jammer">& A9 T4 h$ L8 h( u3 [ M
老者在來時對第二只桶頻頻點頭。2 l0 y7 @' r; F, v2 K. a
“這兒,要有個洞。”8 U1 m7 b8 ^# v$ p. r, [6 j
“為什么?老人家?!?br />
: I- \! O7 j% _% x+ y" T. w2 j “你別管,按我的要求做就是?!?br />
8 t3 z; j4 ], K; z5 j 鐵匠吸取了教訓,塞給老人一截白粉筆。老者在桶上畫了一個園,沒說什么就走了。& f) M, f- N/ H* A5 m. U: g
老者第四次來時,“指示”鐵匠為那捅了一個洞的桶做上拎手、蓋和水嘴兒。鐵匠這才明白,老者要他做的是一只大壺,他心里納悶兒,一開始說清楚不就得了嗎?如果一開始說清楚,那洞可以直接在鐵皮上就捅出來呀,那不是省事兒多了嗎?& G R6 x. e1 y, Q1 ~
但他已不問什么了。他想這件事非要這樣不可,對那老者來說,是一定有其理由的。
5 k9 k# q0 A! x* u 鐵匠錯了。老者最終要他做的,也不是一只大壺,而是一只噴壺。
A/ d- h9 g" q( ~6 r/ ]% U 噴壺做成以后,老者很久沒來,卻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替老者來過一次。她將那只大噴壺仔仔細細驗了一遍,分明想要有所挑剔,但那大噴壺做得確實無可挑剔,姑娘最后不得不說了兩個字——“還行”。+ D6 P; P, d7 g
“還要做九只一模一樣的,一只比一只小,你肯做嗎?”0 Q5 Z) }( j% _9 L) E y
鐵匠目光定定地望著姑娘的臉,似乎在辨認從前的熟人,他知道那樣望著對方有失禮貌,但他不由得那樣,
' { H4 ]) D6 L: Z “你肯做還是不肯做?” D! \' g1 O5 A! R$ F/ x5 _, m
姑娘并不回避他的目光。恰恰相反,她迎視著他的目光,仿佛要和他進行一番目光與目光的較量。0 }- ]) T( K6 D
“你說話呀!”, K1 i0 O* ]+ U& A4 }1 {( V
姑娘皺起眉,表情顯得不耐煩了。4 L5 R4 T3 E6 g2 g$ P( q$ [7 W
“我……肯做。當然肯……”
5 k- q, |0 p. [+ B( k+ C: k 鐵匠一時有點不知所措……+ I3 C! q5 g5 q" {2 w. |4 U Q/ v
“一年后來取,你承諾一只也不賣給別人嗎?”
0 j& R, ]5 w( n/ t0 ^1 \ 姑娘的口吻冷冷的。% K4 q8 c. z2 F! x2 @" ?
“我……承諾……”
1 w/ \- n* {" ]3 _ }1 m' S" |' j 鐵匠回答時,似乎自感卑賤地低下了頭,一副目光不知望向哪里的樣子……
4 G1 v) b% m; c" D/ q$ A- _4 d' T5 v+ Q, W “錢也要一年以后才付?!?font class="jammer">9 X2 W) V- f; G4 f) m5 J
“行,怎么都行,怎么我都愿意?!?font class="jammer">+ I' h0 ?/ U7 _/ m
“那么,記住今天吧,我們一年以后的今天見。”! t5 O# D5 F: a/ B, r
姑娘說完,轉身就走。
4 G1 N: K7 s* O' n+ v 鐵匠跟出了門……7 C; B' m5 }0 K- i8 [; z
他的腳步聲使姑娘回頭看他。她發(fā)現(xiàn)他是個瘸子。她想說什么,卻只張了一下嘴,什么畫都沒說,一扭頭快步而去。鐵匠的目光,也一直將姑娘的背影送至街的那一端。他看見她做進了轎車里,對那輛轎車他已很熟悉。1 E% g8 Q" D( c% K7 v |" e
后來,這鐵匠就開始打做另外九只噴壺。他是那么認真,仿佛工藝家在進行工藝創(chuàng)造。為此他婉拒了不少主動上門的活兒。 u8 ?3 s# ]1 P; ]5 K4 R
世上有些人沒結果婚,但世上每個人都是愛過的。. x7 g- r6 s0 Q: Z
鐵匠由于自己是瘸子至今沒結婚,但他還是一名初二男生時就愛過了。那時的他眉清目秀。他愛上了同班一名沉默寡言、性情特別內(nèi)向的女生。其實她的容貌算不上出眾,也許她吸引他的只不過是她那紅潤的雙唇,像櫻桃那么紅潤。主觀的老師曾在班上不點名地批評過她,說才上初二不該涂口紅。她委屈得哭了,而事實證明她沒涂過口紅。但從此她更沉默寡言了,因為幾乎全班的男生都開始注意她了,由于她像櫻桃那么紅潤的唇。初二下學期他和她成為同桌。起初他連看都不敢看她,他覺得她的紅唇對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,并且開始以審美的眼光暗自評價她的眼睛,認為她有雙會說話的眼睛。不久他又被她那雙白皙的的小手所誘惑,那到的確是一雙秀美的小手,白皙的近乎透明,唯有十個迷人的指尖兒微微泛著粉紅……
. q6 d" ~- Z* u8 B 某一天,他終于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氣塞給她一張字條,上面寫滿了他“少年維特之煩惱”。
. i: q) V3 b) w6 g- V- [, a 結果,他首先被安排與自己的同桌分開了。( i5 _% J X9 i% d b
接著字條被在全校大會上宣讀了。再接著是找家長談話。他的父親——三十幾年前的鐵匠從學?;氐郊依铮瓪鉀_沖地將他毒打了一頓。而后是寫檢查和保證書……/ o+ f# M+ n' _" T# h9 |# E
這是初二男生的恥辱,直至“文革”開始以后方得以洗雪。他第一個沖上批斗臺掄起皮帶抽校長;他親自操剪刀將女班主任老師的頭發(fā)剪得亂七八糟;他對他同桌的報復最為“文明”——在“文革”第一年的冬季,他命她拎著一只大噴壺,在校園中澆出一片滑冰場來!已經(jīng)沒哪個學生還有心思滑冰了,在那一個“革命風暴”凜冽的冬季。但那么多紅衛(wèi)兵成為他的擁護者。人性的惡被以“革命”的名義調(diào)動得天經(jīng)地義理直氣壯。那個冬季真是特別寒冷啊,而他不許她戴著手套拎那把校工用來澆花的大噴壺。看著她那雙秀美白皙的小手怎樣一觸碰到噴壺即被粘住,他覺得為報復而狂熱地表現(xiàn)“革命”是多么值得。誰叫她的父親在國外,而且是資本家呢!“紅五類”對“黑五類”冷酷無情是被公認的“革命”原則啊……整個冬季她也沒澆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場來。' h U5 Q2 }4 o, u: x( `6 ^
春風吹化她澆出的那一片冰的時候,她從學校里也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。% Z7 ?/ F" B$ X s
在狂熱“革命”的紅衛(wèi)兵也逃避不了“上山下鄉(xiāng)”的命運。艱苦的勞動絕不像“革命”那么痛快,他永遠明白了這一點,代價是成了瘸子。% | M. S" L( i# w3 h/ Z
返城后的一次同學聚會中,一名女同學告訴他,其實當年不是他的同桌“出賣”了他,而是那名和她特別親密無間的女同學。他聽了并不覺得內(nèi)疚,他認為都是“文革”的過錯。2 l5 A% T, G2 j: A( w5 X; L' b9 X
但是當他有聽說,三十幾年前,為了澆出一片滑冰場,她嚴重凍傷的雙手被齊婉拒掉了,他沒法再認為都是“文革”的過錯了。他的懺悔遠遠大于那名當年“出賣”了他的女同學。0 U: S' {2 V. h* g
他頂怕的事就是有一天,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來到他的鐵匠鋪,欣賞著他的手藝說:“有一雙手多好哇!”或者說:“請給我打做一只噴壺,我要用它在冬季澆出一片滑冰場……”0 }1 `) P( E& t ?
現(xiàn)在,他知道,他頂怕的事終于發(fā)生了,盡管不是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親自來……
0 k6 ^& m. v m 每一只噴壺的打做過程,都是人心的審判過程。
- z# f% _' y: z; l! Y% S1 K 而在打做第十只,也就是最小的那只噴壺時,鐵錘和木槌幾次敲砸在他手上。他那顆心的疤疤瘌瘌的數(shù)層外殼,也終于一層層地被徹底敲砸開了。他看到了他不愿意承認更不愿意看到的景觀——自己靈魂之殼的內(nèi)容,人性丑陋而又邪惡的實證干癟著,像一具打開了石棺蓋因而呈現(xiàn)著的木乃伊。他自己最清楚,它并非來自外界,而是自己靈魂里自幼便缺少一種美好的養(yǎng)分——人性教育的養(yǎng)分。雖懺悔并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戰(zhàn)栗……
- j% ]; B3 N9 N$ k$ ^8 _5 p7 Z" m 他非常想把那一只最小的噴壺打造的最美觀,但是他的愿望沒達到。* A6 b" F& U' {/ \) Z j5 s
曾有人要買走那十只噴壺中的某幾只,他不賣。
+ h3 I( z8 ^: k$ Z3 A 他一天天等待著他的“贖罪日”的到來…… |